第一章 春山眉黛少年时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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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举起一支珐琅缀流苏珠钗,觉得颜色斑斓的好看,笑嘻嘻的簪在了自己的头上。
杨姑姑哭笑不得的以难得的敏捷箭步过来,急急扶过我那乱成一堆的脑袋,去取那些首饰,一面笑嗔:“小姐也忒淘气,这么重的东西,坠坏了脖子可怎么是好?”
娘看了我半晌,眼底的笑意渐渐转为思索,突然开口:“锦岑,把那明珠也去了,衣服也换了吧。”
“扑哧。”
刚刚进来给娘奉茶的贴身大丫鬟流霞,笑得差点将茶泼在了铺满月白锦褥的软榻上。
啊!!!!!!!
已经准备转身的舅舅听到这句话突然回头,他刚才飞扬的笑容已消失了,深深看着娘亲:“千金万银买不来痛快,如果我的宝贝侄女在我这西平侯府不能快乐的长大,不能尽情享受儿时时光,我要这奇花异草,华盛葳蕤又有何用?”
一身粉罗裙,两髻缀明珠,我还未成年,娘亲也不爱给我花花草草的装扮,只命伺候她梳妆的杨姑姑给我挽了两个可爱的小髻,缀上父亲命人送来的南洋明珠,莹光闪烁,滑润明亮,衬着我乌黑如缎的发,倒也美丽。
可寒碧如果在,她一定不会任我疯玩,她会尖叫:“小姐你的衣服……小姐你的头发……小姐你的……”
舅舅也是的,当我是小孩子么?
娘微一挑眉,放下了手中的书,定定看着微笑的杨姑姑,嘴角慢慢掠出一朵奇异的笑:“你这老物,今日是怎么了,素来也不象是个俗人,怎么今儿说这一堆混账话?”
转目看见了我,却突然大大一怔,而杨姑姑已经忍不住惊唿起来:“小姐你……”
"前几日遇见侯爷夫人房里的意映,她和我说,听得夫人和侯爷商量,说小姐也渐渐长大了,出落得洛神也似,令人见之心喜,倒让她想起晟少爷和昕少爷住得离别院近,年纪小时起居不避倒也不甚要紧,如今倒要分外留心些,莫要因心思粗疏,坏了小姐清誉,影响她日后终身,倒是罪过了。
舅舅很快走了,他总是很忙,娘亲却依旧坐在亭中,看天边浮云飞卷,变换无穷,我不知道娘亲看见了什么,却愿意陪伴她此时的宁静。
杨姑姑一怔,转过头来看着娘。
心里腹诽,面上依然笑成春花也似:“好啊,改日去给舅舅舅母哥哥们请安。”
娘放任我惯了的,笑一笑也就撒手了,我记性也好,走过一次的路,就不会忘,也不用担心迷路。
我无数次抗议娘亲,这样的名字很惹人笑,难道这园子里藏了很多乌鸦?难道里面的人都是乌鸦?
比起诗词,我更爱的是后园的蛐蛐儿,金龟子,天牛,黑背上有鲜艳斑点的小小虫儿,和满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,开遍一年四季,五色斑斓,锦缎似的一大片一大片,阳光照上去灿烂得眩目,最重要的是,娘亲容许我玩泥巴,在草地上打滚,甚至可以睡上那片总是很耐活很肯长的鲜花。
娘亲却淡淡的笑,轻轻抚摸我玩得长发披散的脑袋:“怀素喜欢,若是象你们那大园子那般端整,这丫头总嫌滚起来不痛快。”
娘摆摆手,止住了杨姑姑未曾出口的话,杨姑姑也是伶俐人,立刻住口。
舅舅怔了怔,英气的长眉突然高高扬起,黑而锐的似要飞到天上去般,我担心的盯着他看,很担心舅舅的眉毛从此便飞走了。
杨姑姑瞠目结舌的看着已经空荡荡的首饰盒,再看我满头的十数只金珠玉钗,十数朵各式珠花绢花,耳朵上的一边四个一边三个耳环,每个都不同样,还有些因为我没有盘髻而无法插戴的首饰,那些翠冠金钿,干脆一齐堆在头上,七彩晶莹,宝气珠光,闪得人发晕。
那多没趣。
我不懂,尤其害怕娘亲每逢此时眉宇间的浓浓哀愁,便不管不顾拉了她去后园里玩。
隔了一会,娘说累了,打发我速去速回,我便依旧穿了往日衣裳,随便梳了辫子,一身轻松自在的去了主宅。
夜色降临时,娘亲缓缓携了我往回走,她依旧一言不发,高昂着优美的脖颈,腰背纤直,我看着月影里她银白缎绣菖蒲纹的领口里半掩着高贵而忧伤的容颜,和悠悠拖过柳木长廊的宽长的白底紫色兰草裙裾,突然害怕她会永远这般清冷而孤绝的走下去,直至走入那片金黄明亮的月色里。
呃……
藏鸦这名字是娘亲起的,娘亲根本无视这名字古怪不雅,执拗的坚持,并在面对很多人疑问之后不胜其烦,干脆用自己那漂亮的柳体,大大的写了这园名,挂在月洞门正中。
西平侯府,藏鸦别院,是我幼年记忆最深刻的地方。
娘笑得懒散:“世人于我如浮云,说几句闲话又算得什么?我便是我,怀素便是怀素,何须向那些人交代?即便永生不提她身世,这天下,又有谁能奈何我们分毫?”
杨姑姑一边说,一边连连向我看了几眼,见我专心拨弄娘亲妆奁里的各式首饰,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她们说了什么,才放心的说下去。
她转头看我,目光中无限眷恋,我看着她水波盈盈的眼睛,眼角觑见杨姑姑面上微微黯然的神情,心,没来由紧了紧。
我叹了口气,王府的花匠们今晚要遭殃了。
三拐两拐,便到了瑞园。
或者悠悠叹息:“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见昭阳日影来,柳密可藏鸦,昔人今何在?绝色无盐,百年后都不过一抔黄土,名字美丑,又有什么好在意的?”
“哦?”娘对关于我的事,总是好奇心要多些。
见到舅舅的刘叔叔总是一个表情,抿唇,敛眉,微微弯腰:“请侯爷吩咐。”
娘亲正低头读一本东坡词,闻言也不抬头,只淡淡道:“是吗?我倒宁愿她平庸些,笨些,如此也可得上天之怜,谋些平凡人的福分。”
舅舅有一次用微带嗔怪的语气埋怨娘亲,为何不许侯府花匠打理这方花园,而任那花杂生,任那草疯长,虽然繁盛鲜艳,却总少了一分侯府应有的尊贵谨严气度。
眉毛却最终安稳的落下来,舅舅笑得开心:“我说怀素这丫头怎么从来不去瑞园玩,原来是为这个,丫头,你不早说!”手一挥:“来人!”
娘亲不理我,她只是忧愁的望着某一个方向,喃喃吟诵一阙词:“又还是宫烛分烟,奈愁里匆匆换时节,都把一襟芳思,与空阶榆荚,千万缕、藏鸦细柳,为玉尊、起舞回雪,想见西出阳关,故人初别。”
舅舅大笑着应了,我不知道他高兴什么,娘亲却在一边微笑皱眉:“英哥,你太宠着怀素了,你那瑞园,奇花异草,葳蕤华盛,享誉各公侯府邸,听说也是嫂子珍爱,怎么可以为这疯丫头就毁了?”
舅舅笑嘻嘻的蹲下身:“丫头,这下你没借口不去主宅玩了吧?你哥哥们都很想念你呢。”
我往铜镜呵了一口气,想将它擦得更亮些,顺手将另一支蔷薇水玉钗插在发上,铜镜里,正映着杨姑姑奇异里微微带着鄙夷的神色:“夫人,老奴始终不明白,您为何坚持不肯……”
我确实觉得脖子很酸,可是如果这般滑稽小丑模样,能够让娘忘记内心永远盘桓不去的忧伤,能够的短暂的为我展开完全而纯粹的笑容,能够洗去她刚才那一刻的凄然,这点酸痛算得了什么?
抬眼去看娘,她正深深看我,眼底有了然的笑意。
娘无奈的看着我,话却是对着杨姑姑说的:“锦岑,你说的对,怀素琼姿玉质,难掩光华,若再妆扮了,只怕惹了更多烦恼,还是算了。”
我艰难的转过沉甸甸的头,在几乎遮盖了我的小脸的满头横七竖八的琳琅珠翠流苏金银首饰间,露出个金光闪闪的笑容。
铜镜里,隐约映出斜椅榻上的娘的神情身姿,松松挽髻,淡淡梨妆,清丽似雪,也傲然胜雪,昙花般一现即逝的笑容绽开于她玉肤樱唇,连室内都似乎亮了一亮,然而神色间总有种艳极盛开却又将瞬间凋零的凄然。
舅舅站在夕阳昏黄的光影里hetushucom.com,锦衣玉带,乌簪翠佩,高大而英挺的身影流露睥睨万物的气度,他甩甩袖子,干脆如同甩落一片残缺的阳光:“三天之内,哦不明天,就明天,你负责把瑞园变得和这里一样,过时以违军令论,斩!”
杨姑姑微微福了福,笑意里有淡淡的担忧:“夫人说笑了,说起来也是有缘故的。”
下一瞬,精干而冷漠的刘成叔叔就从天而降般,出现在我眼前。
隔两日我赖不过娘关于遵守承诺的暗示,乖乖梳洗打扮,准备去主宅请安。
顿了顿,他缓缓转过头去:“舞絮,我无法帮你争得本属于你的幸福,但我希望可以为你的女儿尽量多争取些。”
刘成叔叔总是鬼魅般跟随在舅舅身后,你可能看不见他,但只要舅舅唿唤,他就能立刻出现,有唿必应百试不爽,我经常错觉,哪怕舅舅一个人站在一间屋里,手一挥,刘叔叔也会立即从地上冒出来的。
杨姑姑仔细的用嵌宝牛角梳给我理直了发,就着八蝠铜镜照着我左看右看,目光里满是欣羡:“夫人,小姐丽质天生,容颜明艳如姣花照水,虽还未长成,但容老奴说句放肆的话,以老奴数十年来阅人之经验,只怕将来比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呢。”
微微出了会神,她突然幽幽道:“妄自说得傲气,其实我这性子,终究是不好的,虽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,这孩子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将来如果我不在了……她还是不要随我,平凡些好。”
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,我悄悄抬眼去看娘亲,她并没有如我所想的流泪,只是怔怔遥望着那个方向,沉默良久。
藏鸦别院位于侯府东南角,清幽安静,这自然是舅舅特意的安排,娘爱静是出了名的,从藏鸦别院到主宅,要经过翠微堂,听风水榭,和瑞园,舅舅多年征战天下,武功赫赫,不爱南人脂粉都丽之风,侯府建筑因此大多大气阔朗,端重凝肃,道路也是宽阔的,侍卫众多,安全自然无虞。
我被那个平淡而杀气自生的斩字吓了一跳,呆呆的去看可怜的刘叔叔,他正顺着叔叔手指看向我们那个糟糕的“园子”,很了不起的是,他居然一点惊讶或畏惧的情绪也未曾表现,还是那个万年不变的表情:“属下遵令。”
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个以“富丽繁盛,名品花草”闻名公侯世家的侯府瑞园前,惊掉了擦汗的手帕而不自知,这这这这这……这刘叔叔执行命令也太太太彻底了吧?
娘本说让大丫鬟寒碧随我同去,我却坚决拒绝,我还想看看舅舅答应了要改造的瑞园是什么样子呢,如果真成了别院园子的德行,不滚上一滚,怎么对得起那些奇花异草?
听见娘声音淡漠:“她担心什么,我自然知道,她是怕堂堂侯府公子和我们这来历不明的野女人过于接近,辱了她沐家高贵门第而已。”
杨姑姑目光一闪,婉声道:“夫人说笑了,夫人身份高贵,小姐出身不凡,注定此生富贵荣华,福寿绵延,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贱命,如何能和夫人和小姐比?”
夜风冉冉的起了,风里响起凉凉的叹息,我听见娘亲的声音很近亦很远:“怀素,答应我,这一生,一定要为自己勇敢的活。”
我撇撇嘴,舅舅的四个儿子,春,晟,昂,昕,春一向看我是个小丫头片子,见了面总是装大人似的摸我头,怎么会想我?昂不在家,学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,这个和昕长得很象的家伙,从小胆大妄为,最爱舞枪弄棒,七岁时自己在大街上认了个师傅便跟着跑了,跑掉之后才捎信回来,舅舅亲自去看过他,回来倒也没说什么……晟嘛,想我倒也有可能是真的,不过千不该万不该,舅舅不该骗我昕想我,笑话,他要想我,天下的蛐蛐都不会跳了。
我有些慌张的转过脸,听舅舅说,娘是著名的才女,机智敏慧无人可及,我这点孩童伎俩,自然被她看个通透,唉,可怜了我这幼嫩的脖子。
淡淡晚风里,娘亲冰绡缟袂,素带随风,纤巧细弱似欲飞去。